和记官网自诞生以来,科幻小说对未来、宇宙、现实、社会的宏观思考与想象,给读者打开了一个自由、浩瀚的时空。根据评论家段崇轩的观察,上世纪90年代特别是新世纪之后,科幻小说的技术性向人文性倾斜,人文性逐渐强化、提升,成为小说的重要元素。而近年来一批纯文学作家加盟科幻小说创作,他们将丰富的人文积淀、对小说艺术的勤于探索、对社会人生的深广思考融入科幻故事情节中,客观上丰富、提高了科幻小说的内涵与品格。也就是说,在科幻小说中,科幻元素与小说艺术,处于了一种“叠加态”,在科学技术的基础之上,小说艺术形式和艺术审美有了更多探索和创新的空间。
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幻莫测、如同科幻般的世界中,用科幻的思维和手段表现大千世界,寄予我们的感受、思想、愿望,或许是文学突围的一条理想路径。
科幻小说特别是中短篇,某种程度上强化小说的形而上精神特性,一些有实力的中青年作家或转向或兼顾科幻小说创作,也丰富了科幻小说的表现领域,凸显了小说的人文品格。技术性科幻小说与人文性科幻小说的并存、共生,正在改变、更新着整个小说文体的面貌与实质。
中国科幻小说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长足发展,一方面有赖于科学技术的强有力推动,另一方面得力于文化文学体制的多方面扶持。科学技术出现了爆炸式生长,众多的前沿科技蜂拥而出,如人工智能、太空探索、虚拟现实、人机融合等等,它不仅改变着物质的、外在的世界,也变革着人们精神的、内在的世界。它直接影响、激发着科幻和非科幻作家的思想和创作。
有论者认为,科幻小说是一种独特的品种,具有四种要素,即“科学”“幻想”和“人文”“小说”。也就是说它不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璞玉,而是不同元素经人工造出的“合金”。这就自然形成了两种型态,即以物理、化学、天文等为基础的“硬科幻”小说,和以哲学、社会学、美学等为根基的“软科幻”小说。两种型态的小说,又自然分成了两种类型的作家。硬科幻小说代表作家有:刘慈欣、王晋康、何夕等,被称为“新生代”;更年轻的陈楸帆、飞氘、顾适等,被称为“更新代”。其中刘慈欣、宝树、陈楸帆的小说有较多的人文性、文学性。软科幻小说作家近年来不断涌现,最突出的作家有蒋一谈、王威廉、周大新、王十月、陈崇正、荆歌等。他们在纯文学创作上已卓有建树,但近年创作了一批新颖的科幻小说,这些作品具有浓郁的人文思想内涵,且在小说的艺术形式与手法上,显得更为成熟、多样,客观上提升了科幻小说的审美品味。
在科幻小说中,科幻元素与小说艺术,处于一种“叠加态”。叠加态是量子力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认为在量子系统中,粒子可以同时处于多个位置、多个能量态,形成多种形状的叠加状态。这里作为一种借用,来比附科幻小说的内在构成与规律。在科幻小说文本中,有时科幻元素为重心,就成为技术型的科幻小说,它更适合专业读者阅读;有时小说艺术为重点,就成为审美性的科幻小说,更易于文学读者或普通读者欣赏。有时二者水融、相映成趣,那就有了更广大的读者群。同时,小说的故事情节怎样组织,人物形象如何设置,思想理念怎样体现,表现形式如何运用等等,都有一个选择、取舍、搭配、交融的问题,由此形成了不同类型、风格、特色的科幻小说。
科幻小说给小说注入一种形而上的精神与特性,正如年轻批评家杨庆祥所说:“科幻文学实际上已经改变了我们对‘当代文学’‘纯文学’的认知,两者之间不存在对立的问题,甚至极端地说,科幻文学比纯文学更纯文学,因为科幻文学恢复了人类世界最初的好奇,这是所有科幻文学最好的素质,或者最让我惊讶的地方,它重新恢复了人类最初面对世界时的惊奇和天真,而这是文学最初的出发点和起源。”科幻文学思考的大都是关于人类、社会、宇宙、未来等宏大乃至终极问题,其思想指向也是有关精神、人性、哲理的深度问题,给我们打开了一个自由、浩瀚的时空。近年科幻短篇小说,不仅继续这些宏大主题,同时向现实、个体、人生、情感等领域扩展,呈现出回到世俗又超越世俗的倾向。许多作家把科学幻想同个人的生存、情感问题相交织,揭示了现代科技的潜在危机,以及现代人生存中的荒诞现象。
英国科幻小说家摩根,在一次记者访谈中说:“任何一本好的科幻小说都需要人文层面的论述。如果科幻小说里没有人性,读起来会很冷漠。如果你想写未来的科技世界,你是不可能不写人的,否则作品中就只有机器了。”他认为科幻小说要有人文内涵,人在科幻小说中依然是主体。上世纪90年代之前的科幻小说,大体是“硬科幻”类型,小说的重心是科学、幻想,还偏居于类型小说一隅。而这之后特别是新世纪以来,科幻小说的技术性向人文性倾斜,人文性逐渐强化、提升,成为小说的重要元素。近五六年来,一批纯文学作家转移阵地,加盟科幻小说创作,“改革”了科幻小说,使科幻小说与纯文学无缝对接。这些纯文学作家,具有关注社会人生的文学传统,有着更丰富的人文积淀,在小说艺术上勤于探索,他们把对社会人生的深广思考融入科幻故事情节中,给科幻小说注入了强劲的人文内涵。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头。
对现代科技的认识、思考、评判,始终是科幻小说的首选主题,但存在着两种迥然不同的立场和观点。大部分科幻作家认为,现代科技的发展不可阻挡,但在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同时,也隐藏着诸多问题乃至深重危机。但也有部分作家认为,现代科技是社会发展的强大动力,它会给人们带来希望和福祉。刘慈欣对科学技术就采取了正面评价的立场。他说:“科学技术本身没有好坏,关键看我们怎么应运。但是不发展技术的危险更大,人类一个星期之内就会崩溃。”周大新同样对科学技术给予了正面书写与评价,他是一位“50后”作家,近年来转向科幻短篇小说创作,作品情节奇妙,人物鲜活,格调明快,表现了现代科技的神奇作用和力量。近作《天上有彩虹》是一篇关于爱情、空难、救援的科幻小说。研究空难救援的总设计师凡一悉,献身科研,不懂爱情,研究出一种小巧精致的空难救援装置。他的女友鹿儋儋嫌“贫”爱富,转身爱上一位跨国公司的年轻老板,但凡一悉的空难救生装置,却恰恰用在了前女友与公司老板遭遇的空难事件中。作品篇幅不长,但故事跌宕,人物鲜明,灵动清新。
现代科技发展潮流中,人的生存、行为、心理、精神状态及其演变,是纯文学作家一直探究的主题,科幻题材是最方便的切入口。蒋一谈与王威廉在这一方面作出了开创性贡献。蒋一谈近年来转向科幻小说创作,在既有的小说底蕴上,把科幻与禅宗相交织,使作品独具特色。他的小说中不仅有现实生活中的人物,还有遁入空门的僧人,且有具有了意识的机器人,都指向他们的心理、精神乃至人性深处。他在《星星的调色盘》中刻画了文学编辑林达与妻子周娟,他们世俗的、失败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生活。但在车祸中死去的儿子乐乐,却成为维系他们关系与记忆的纽带。最后林达听从周娟的建议和安排,散尽家产,带着儿子组装的小机器人,乘坐飞船前往月球旅行,实现了儿子在月球上看日出的梦想。小说突出地表现了现代人空寂的内心世界和对人伦亲情的渴望,正如徐晨亮所评价的:“蒋一谈希望用科幻小说的形式探索的并非遥远的未来、异境和虚拟天地,而是我们心中情感奔涌的‘内宇宙’。”
王威廉近年来也转向科幻短篇小说文体,执着地探索着现代科技潮流中,人对“原始情感”的寻找与主体意识的重构。《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孩子》刻画了现代社会中,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天伦之情,如何被割裂、异化,维系这种“原始情感”的艰难、痛苦。《镜中潮汐》则是一篇想象奇特、叙事纯熟的短篇佳作。作品描述天体生物学家吴用时寻找外星生命的故事,涉及到宇宙间有无外星生命,外星生命与地球人的神秘关系这些深奥神秘而又无解的“天问式”问题。王威廉的科幻小说运用纯文学写法,深入到了人的心理、精神世界中,启迪着人们从未来反观当下,警惕科学技术的过度发展对人造成的精神异化,探幽烛微,可谓振聋发聩。
王十月也许是纯文学作家中最富有科幻构想潜质的一位。他的作品不算多,但每部的篇幅较大,故事复杂,内容厚重。《子世界》中的“今我”,既是现实中的作家,又是“未来现实主义作家”,是不同时空中的同一个人,他的爱情、写作,既是当下发生的,又是关乎未来的。当下的世界是元世界,未来的世界是子世界,子世界又衍生了孙世界。现实、历史、未来难分难解。由此引发出一系列扑朔迷离的宏大问题。如现实与虚拟,如生与死,如时间与空间等等,作家在幻想的同时发表精彩阐述与议论,启人心智。一个问题是,王十月的科幻小说在科幻元素与小说艺术的叠加上有点“平分秋色”,专业读者也许觉得科幻不过瘾,而文学读者如笔者感觉情节太费解。
小说作为文学文体中的“重器”,在长期的探索、发展中,无论是题材内容,还是思想意蕴,或者艺术形式,都发生了深广变化,已然越来越宏阔、深邃、精微了。科幻元素与小说艺术的叠加,自然可以互为、相生,也可能矛盾、相克。要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并非易事。其实科幻小说作为原有的类型化文学,它对小说艺术的要求并不高,也不多。它需要的是传统的写实主义,再加上一点浪漫主义,或许还有现代主义中的象征、隐喻等手法,但绝大部分现代方法是难以施展拳脚的。再如表现形式与方法上的题材选择、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科幻故事有自己的要求,小说艺术有自己的限制,这些都是需要弄清、并在实践中去解决的。
故事情节的编织与限制。传统小说在题材选择上是自由的,但始终以现实题材为重点,而科幻小说不仅可以写现实题材,而且可以写未来题材、历史题材,并实现自由穿越,这是科幻小说对传统小说的一个重要突破。但传统小说的故事情节可以有多种样态,戏剧性的、生活化的、意识流的都可以成立,而科幻小说只能选择那种完整而有序的故事情节,且以科幻情节为主干。技术型的科幻小说与艺术型的科幻小说,在故事情节的编织上又有所不同。前者要突出科幻成分,具有一定的科学性、逻辑性,经得起专业读者的阅读、品鉴;后者自然也需要过硬的科幻情节,但故事不能过分复杂、深奥,以避免冲淡文本的人文内涵,避免给文学读者和普通读者造成阅读上的障碍。科幻小说的故事情节设置,要考虑读者对象以及接受的能力,还有人物塑造以及思想表达的需要。
人物形象的创造与难度。科幻小说需要不需要创造人物?创造什么样的人物?这都是争论不休的问题。作为小说的一种,科幻小说不能没有人物,只有机器。但它要不要集中笔墨刻画有个性、有思想、有精神的人物形象呢?普遍的观点是,科幻小说不大需要那种具象的、个性的人物形象,而需要那种观念的、共性的人物形象。因为具体的、性格的人物,在科技、未来、宇宙等面前是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的。这正是科幻小说与传统小说最大的不同之处。青年批评家徐刚指出:“现在的科幻最重要的是观念,人物反而不是很重要,当然它也揭示人物内心,也就是人性本身,包括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历史的关系,反而这个人本身不是太重要,而是观念比较重要。”纯文学作家的科幻小说,突出了一些人物的形象、个性特征,能不能进一步加强这些特征?这是一个需要不断实验、推进的问题。
创作方法手法的探索与突破。科幻小说的取材范畴与故事情节,规定了它的创作方法只能以写实主义、现实主义为主体,同时借鉴一些浪漫、象征、夸张的表现方法和手法。从本质上,它还是一种故事情节类小说。从当下的科幻小说中,可以看到作家们在创作方法上的多方探索和灵活运用。譬如象征方法的运用。刘慈欣《黄金原野》中的女宇航员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一位老人留下遗言,让儿女们到一块荒地里挖黄金,其实压根没有黄金,但儿女们翻遍荒地成为良田,救助了灾荒中的一大家几代人。整个小说弘扬的就是人类要有高远的理想,要有不断进取的精神。黄金原野就成为一种象征意象。荆歌《草原星》写几个城市年轻人,深陷在世俗生活中,但他们却深信有外星文明和外星人,常常在阳台上甚至到草原上,仰望星空,等候外星人,显示了生生不息的梦想。譬如夸张手法的借鉴。陈楸帆《剧本人生》写星辉集团研制情绪控制芯片,年轻老板先给女朋友植入,后给自己植入,致使他们个人以及事业获得成功,但也使他们走向惨败成为“非人”,就充分运用了夸张手法。宝树《老公爱我》里的“情感治疗修复仪”,《你幸福吗》中的虚拟“爱情加油站”,都是幻想中的高科技,本意是为人服务,但却把人推向了荒唐、悲剧境地。读者能感受到作家对现代科技的反思与批判。
跟踪短篇小说创作多年,近年来深切意识到,不仅有众多作家在创作科幻小说,而且有不少作家自觉不自觉吸取了科幻小说写法,在他们的纯文学文本中嵌入一个奇特的科幻情节,像画龙点睛一样激活了整个故事,提升了作品境界。如冯骥才《我是杰森》,写一个中国人在法国遭遇车祸,他的曲折经历、记忆的变迁,就颇有科幻意味。如范小青《我在你的空间里》,写“我”的一次旅游经历,如同进入一个“平行宇宙”里。如刘汀《恍惚概要》,写两个大学同学毕业十年后的会面,两人见到、想到的,却模糊混乱、张冠李戴,其中一位用“平行宇宙”进行了解释。在当下短篇小说中,这样的例子常常可见。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幻莫测、如同科幻似的世界中,用科幻的思维和手段表现大千世界,寄予我们的感受、思想、愿望,或许是文学突围的一条理想路径吧?
原标题:《科幻元素与小说艺术的“叠加态” ——近年科幻短篇小说的一种趋向 新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