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杀人男子监狱内成钩针高手】从杀人犯到“钩针高手”,许穆的人生走过十年。
2014年3月17日,上海浦东一个亭子里,他和婚外恋情人以水果刀互捅的方式殉情,情人不治身亡,重伤的他活了下来。
因构成故意杀人罪,许穆被判刑十五年。服刑前九年,他沉闷不语,情绪反复,自杀念头时而盘旋脑际。直到2023年,得益于北新泾监狱开展的非遗艺术矫治,许穆与钩针结缘,渐渐找到活下去的支撑。
钩针构成许穆在狱中的日常。聊到这个话题,他粗粝的面庞露出微笑、认真描述起技法和细节,比如如何一圈一圈钩出一只兔子、一朵小花。许穆说,现在更想成为一个好父亲,用在钩针班学到的技能,给女儿钩些小物件。
许穆被关在四监区,他时常会听到不远处虹桥机场飞机往来的“隆隆”声。站在监区仰望天空,许穆才真正觉知自由有多重要。
6月下旬的一天,监狱一处习艺场所,近百名服刑人员正在进行电脑键盘组装,少数从事钩针。冯舟是钩针班班长,他走上前,从一堆纸箱中翻出长近一米、宽约四十厘米的白底钩针作品,特意指出左上角一副黑色“手铐”,被铐住的是一只拿着毒品的“手”,它们都是以钩针形式完成。
冯舟因诈骗罪入狱,他的父亲是知识分子,总会叮嘱儿子“多读书”,冯舟因此潜心改造。他在狱中表现良好,也想尽量让钩针班的氛围积极些。这也使得他从去年5月上第一节钩针课开始,热情持续至今。
介绍完作品,冯舟和其他班级成员面向光线好一些的窗户,并排埋头钩针。北新泾监狱内,钩针班有十几位服刑人员,其中3人具有钩针天赋,也愿意钻研这一技艺,监狱就让他们主要从事钩针项目,其中就有许穆。
近年来,上海监狱里的非遗艺术矫治项目引起外界关注。服刑人员通过学习顾绣、竹刻、玉雕这些非遗技艺,不仅获得一技之长,也实现了艺术矫治,得以找回自我,更为平稳地回归社会。
钩针编结是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北新泾监狱的重点矫治项目,侧重对服刑人员的心理调试。
2023年该项目进监区后,钩针编结非遗传承人蒋兰君获邀授课,陆续培训了35名服刑人员,完成了200余件作品,还与上海话剧中心合作,制作了旗袍钥匙和手提福袋等文创作品。
蒋兰君说,自己会教授锁针、短针、长针等5个基础针法和枣形针、三卷长针、爆米花针等80余个常用针法,“一针一线,万物可钩,针法的变化运用万千。”
服刑人员从小物件钩起,创作小花、小动物上手后,根据图纸就能独立完成作品。冯舟学了一年多,总结心得就一个字“静”:“在钩针过程当中想不到做其他事情,要记每一排的针数,如果记错,下一排针数不一样,就要拆开重新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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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和食指捏线,中指挂线,小指绕线。”蒋兰君说,非遗技艺有着特殊的挂线和持针方式,即“凤凰式”或“雄鹰式”,女子称“凤凰式”,男子称“雄鹰式”。
为了让男性服刑人员打消钩针是女性才学的刻板印象,刚开始,蒋兰君给这些特殊学员带了一些视频和图片,介绍巴西某监狱男性服刑人员如何开展钩针编织,希望起到一定引导作用。
“手上也要有点力气。”许穆不排斥钩针,觉得男性有男性的优势。第一节课,他拿起针线钩了个蝴蝶结,虽然细节处理有待改进,但完成最快。老师一看,对许穆的作品给予了很大肯定。
对大多服刑人员而言,起初学习钩针编结更多是新鲜和好奇。一星期上一次课,一个多小时结束回来还是拼装键盘,“这礼拜刚学好,下个礼拜手又生了。”许穆说,一直到监区通过筛选让其固定从事钩针,才真正有了钻研欲望。
在此之前,许穆情绪上总有反复。四监区警官俞骜伟说,在狱中,许穆一直没找到更好的方式宣泄情绪,钩针的出现,给了他某种宣泄出口、又或者说是心灵寄托。
2014年3月17日晚,浦东三林塘的河边,躺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身上都是血,女的已经没有呼吸,旁边男的趴着动弹不了。这个男人就是许穆。
在许穆看来,自己的婚姻不幸大过幸福。即便现在,妻子来看望他,他还是要求离婚,不过妻子还是不肯。
据许穆说,自己当年是被传宗接代观念绑住的。许穆来自江苏农村,2003年,23岁的他和经介绍认识不到一年的妻子结婚,两人育有一儿一女。
婚后,许穆跑运输,在宁波送泥沙,后来身体吃不消,换了辆大卡车从浙江嘉兴一家肉联厂装肉送到上海批发农贸市场。2011年,许穆在上海认识在足疗店工作的苏灵,许穆经常去消费,一来二去开始恋爱,发展成情人关系。他们知道对方有家庭。
据他描述,足疗店人杂事多,司机、老板、工人等都在背后戳他俩脊梁骨,“都有家庭,还在外面瞎混”,话带话传到原配耳朵里,两人的关系被妻子知道,家庭关系弄得很紧张,日子过得更一塌糊涂。
双方家庭都不和谐。许穆说,案发前一直和妻子提离婚的事情,但妻子始终不答应;苏灵也向其丈夫提出离婚,对方也没有答应。由于在一起压力越来越大,他曾和苏灵商量,要么私奔,要么一起去死。有一段时间里,两人很多次都想一起去殉情。
后来,苏灵辞去足疗店的工作,和许穆开了一家服装店。出事前,两人将服装店转出去,车也准备卖掉,“无形当中就已经准备(死)。”许穆说。
案发当晚,许穆和苏灵相约在浦东新区三林镇老街某号南侧三林塘河河边见面。两人一天没吃东西,都说活得没意思。当时,苏灵说想吃水果,许穆去买,还买了一包烟和一把水果刀。
那天天气好,他们顺着河边走到凉亭。聊天中,他们的神经终于绷不住了,谈到双方的配偶都不愿意离婚,不能结婚生活在一起,不想再这样下去。“当时我们感觉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许穆和苏灵想到了死,许穆提出殉情。
亭子很大,他们面对面站着。苏灵问他:“你是不是下不去手?”看许穆不动手,苏灵就说,我来帮你。苏灵先捅了许穆,许穆感觉肚子上有血,热乎乎的,没有倒地。
许穆从地上抓起刀,捅在苏灵肚子上,“等到我捅完她,她人已经倒下去了”。许穆第二刀捅到苏灵脖子上,两刀下去,她人就承受不住了。
许穆把刀一甩去拉苏灵,把她从亭子中间拉到边上长凳上,但“她伤确实重,靠过去人就不行了”,许穆叫了几声,对方没反应,后来许穆晕过去了。
不久,附近居民发现两人并报警。经鉴定,苏灵系生前被他人用锐器戳刺颈部、上腹部分别造成左颈总动脉破裂、肝破裂致失血性休克而死亡;许穆遭外力作用致腹壁穿刺创并胆囊全层破裂等,构成重伤二级。因犯故意杀人罪,许穆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在监狱工作人员眼中,服刑人员改造实属不易。北新泾监狱四监区长陈忠新介绍,许穆故意杀人入狱时,悲观厌世,不仅话很少,情绪反复还有自杀倾向,他的改造难度堪比改造暴力犯,是重点看管对象。
“和暴力犯罪最大的矫治区别在于,狱友间无意擦碰,出了问题,暴力犯会伤害别人。有自杀倾向的许穆是把自己关起来,不想伤害别人,所有行为对内。”俞骜伟记得,许穆倾诉欲低,一开始很难走入其内心世界。
俞骜伟就让他先做心理测试、行为观察和周记总结,评估后再心理辅助。他发现,许穆的周记一开始写得不痛不痒,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从能从中看到一些心里话。
在监狱,钩针班之外,大多数时候,服刑人员互相有抵触心理,不会过多交流。作为班长,冯舟很珍惜钩针班的成立,警官给他的任务就是,希望他能把大家凝聚在一起。
冯舟会观察班级成员,他发现,许穆性格内敛,“刚开始就闷着头不交流,不知道钩到什么样。”但大家聚集在一起,好坏优劣就区分出来,许穆的钩针技艺好,技术差的狱友向他请教,他会耐心回答。冯舟注意到,当许穆教会别人,他自己也变得自信了。
“缝在一块就是腿,腿上再缝在一块,两个胳膊是两条圆柱,缝到绳子这里,上面再收起来,再钩一个小圆球就是头,在上面钩两个耳朵。”与记者面对面交谈的许穆聊到钩针技法,双手兴奋地比划如何钩出兔子。
“兔子,你想,两个耳朵好漂亮,一开始我不会钩,想让老师赶快教我,我给女儿钩一个。但老师说,这个急不来,要学会起针、锁针、短针,短针是基础,学会短针就不复杂。”许穆仔细记下步骤,终于在兔年学着钩出一只小兔子。
蒋兰君也为许穆的改变感到高兴。有服刑人员告诉她,看到自己创作出一件件作品,也会感到这个世界的美好温馨,“这也是我教授这门课程的初衷。”
在狱中,许穆保持规律的作息时间:早上按时起床洗漱,然后随队伍前往参加劳动和学习,中午听从民警安排分批就餐,傍晚再返回监舍,需要晒衣物的话,警官会带他到晒衣场晒。在监舍,每个服刑人员有自己的热水瓶,热水瓶不能进监舍,放在铁栅栏门口。喝水时,许穆蹲着,一只手从铁栅栏的空隙伸出来倒水,另一只手拿着杯子。
“他们都已经很习惯了,热水瓶三个一排,一个监舍十二个热水瓶用标签分好,确保服刑人员蹲下来够得到。”俞骜伟说。
如今的许穆,更想成为一个好父亲。去年用钩针做好兔子,他还特意拨打亲情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儿。
许穆说,早些年女儿来探望时年龄还小,怕对她心里有影响,就跟她说“在这里干活,赚点钱给你买衣服”。他觉得这是一种善意的隐瞒,“她小时候肯定不会告诉她,爸爸在这里坐牢。”
女儿说:“知道,这是监狱。”“你怕不怕?”许穆再问。“不怕,见到你就好。”女儿说。
“只要投入进去,就不会想死。”许穆说,他现在只想把钩针做好,给女儿钩些她喜爱的小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