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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飞译《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是谁令他如同谜一般站立|新批评

时间:2024-06-10 14:17:47 抒情 我要投稿

  近期,俄语文学翻译家刘文飞译《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由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如有论者所言,无论就创作时间之久、 创作精力之强而言,还是就诗歌风格的独特和诗歌成就的卓著而言,帕斯捷尔纳克都是二十世纪俄语诗歌中的佼佼者。这部译著清晰地体现了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创作的过程和全貌。

  青年作家蒋在读后表示,刘文飞在翻译帕斯捷尔纳克的每一首诗时,都试图再现原诗中的节奏,包括诗句的长短和排列,音部的多寡,甚至重音的分布等等,他在翻译时或许感到了某种遥相呼应的同频共振。读者可以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字斟句酌都自然地镶嵌其中。

  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以晦涩难懂著名。刘文飞教授在《白银时代的星空》一书中,曾提到帕斯捷尔纳克之所以难懂,是因为他别具一格的隐喻系统。他的隐喻是“组合的,叠加的,贯穿的,不断推进的”。某日,我在阅读《日瓦戈医生》时,书中的一段话像是一把钥匙,解开了我对帕斯捷尔纳克诗学中那复杂且精妙的程式的理解:“我想倘若你没有这么多苦难,没有这么多抱憾,我是不会这么热烈地爱你的,我不喜欢正确的、从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们的道德是僵化的,价值不大,他们面前没有展现生活的美。”

  生活的美,也是帕斯捷尔纳克诗歌中所想要捕捉的内核。那么究竟什么是他所指的“生活的美”呢?是遭受苦难,伤痕累累从炼狱中重新站起的那个人吗?是那种繁复的、斑驳的、不可名状的、复杂的,且不可抵达的事物吗?还是某种超越我们自身存在的事物,比如天空、蜡烛、树影或是雨燕?这些疑问只有在我们反复地阅读他的诗歌中去寻找答案——它犹如一个年轻的医生操刀的过程,在日复一日的练习里面,他已经可以颇为精准地割开某处皮肤和组织,发现他所想要发现的一切了。

  今年雅众诗丛系列推出了刘文飞翻译的《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译者序中,一个细节吸引了我的注意:“帕斯捷尔纳克的儿子叶夫根尼·帕斯捷尔纳克后来在谈起父亲年轻时的选择曾这样说道:‘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青春是一连串成功的尝试,可他却意外地放弃了已获得的一切,其原因似乎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帕斯捷尔纳克的一位传记作者也把这种主动放弃当做帕斯捷尔纳克的‘人生主题’:列车尚在全速行驶,就纵身跳下,抛开正在取得极大成功的那项事业。”

  然而这种调转并未让帕斯捷尔纳克获得世俗意义中的簇拥和赞誉。1958年,《日瓦戈医生》的获奖消息在国内引起轩然,对他的批判致使他不得不放弃领取诺贝尔文学奖。从此他便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1960年5月30日,他孤独地在莫斯科郊外的住所中病逝。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生充满着诡异般自我预言的实现,在某种程度来说,帕斯捷尔纳克在不停地选择自我流放,他创作的目的也从不在于鲜花和掌声。

  在一切趋于完美的时候,帕斯捷尔纳克的选择如同浮士德:“我要体味人世间最深刻的幸福和辛酸,如果我因为眷念某个时刻,而大喊,停下!那我就输了。”这样的推断并非空穴来风,在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中,他不止一次地与《浮士德》产生某种神秘的关联,甚至直接以它为主题进行书写:例 如《梅菲斯特》《致恰金伉俪》(在《浮士德》一书上的题词)和《浮士德的爱情》。帕斯捷尔纳克模仿浮士德,同浮士德那样在不停地规避某种完成式,回避某种极致的体验。残缺的、失败的、缺憾的体悟才是他所想要寻找的,人世间复杂的多重的体验才是他的追求。他似乎在用生的形式去探索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之间的关联,每当他将要触碰到那个界限时,他选择了戛然而止,甚至突然转向,好像意识到生是有限的,我们并非一切,而这种界限实实在在地刺痛了诗人的存在,所以帕斯捷尔纳克才会一次次毁灭,一次次推倒重来,甚至一次次回返去抵达多重的世界和空间吗?

  当我们将这种徒劳无功的折返概念植入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中,会发现他的诗句是那样地让人屏息:“在许多个冬季,/我记得冬至的日子,/每一天都不可重复,/却又无数次重复”(《仅有的日子》)。“生活无缘无故地返回,/一如当初奇特地中止。/我又来到这古老的街道,/也在夏日的 这个时辰”(《表白》),“我走向广场。我可以算作/第二次降生。每一件小事/对我的存在都视而不见,只显露出它道别的意义。”(《马堡》)。《马堡》这首诗写 在被他的初恋伊达·维索茨卡娅求婚拒绝后,而这首诗也被诗人视为诗歌创作的开端。外部世界的拒绝和失败恰恰激起了诗人创作的欲望,和记app官网诗歌的语言和想象力拓宽了人类无限生存的可能性。

  每一次回返对帕斯捷尔纳克来说都是一次重生,这种重生并非冰冷的,相反,这种重蹈覆辙是那样炙热而又熟悉。行走在荆棘丛中,刺痛,正让无数个世界在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语言中悄然萌芽与绽放。这种折返,犹如西西弗斯和他的石头一起滚落,滑下,重新开始,所以说帕斯捷尔纳克是否迷恋一种彻底毁灭后疯狂的重生呢?他甚至也开始在诗句里作出这样令人揪心的思考:“新枝不会落叶,/树身的伤痕会愈合。/这么说,自杀/也是出路和救赎?”他用新枝对应落叶,伤痕对应愈合,自杀变成救赎,这种二元对立的世界恰恰体现了内与外,隐与现的本质。帕斯捷尔纳克思考的从不单是生与死的话题,而是为什么落叶里包含着新枝的生长,愈合里包裹着伤痕的前提,自杀和救赎怎会彼此交织浑然一体呢?诗人并不只关心死亡,他更多地是试图向观众切割那些复杂精妙的痛苦景观:雪覆盖一切生的迹象,世界像一具用石膏做成的白色女尸(《风雪过后》),“失眠少年的影子,把锐利的浮雕刺入墙壁。”(《云的空间是十二月的矿井》),“时钟在嘀嗒,潮虫们/在倾听、冷 却、爬 行,/想 象,就 意 味 着 敞 开”(《第七层楼》)。诗人在语言中等待一次生的顿悟,而这种顿悟是建立在那些丑恶的、孤独的、蛮横的景象之上的,那么这岂不是堪称某种对死亡挑战之后所获得的彻底胜利?

  虽然我不懂俄语,但这并不妨碍我去理解《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的中译本。它是厚重的,不仅是指视觉上,也指刘文飞在翻译时所糅杂进去的时间。我想象他在每个清晨,甚至夜间都在书房劳作,是的,这部诗全集就像是一片广阔的土地,刘文飞在炽热太阳的烘烤下,从最开始的那小块土地慢慢挪到最末端的那一小块土地上,日复一日地用手均匀地撒下了种子。还记得刘文飞翻译完托尔斯泰《复活》的时候,他告诉过我一句话,时至今日依然震撼,他说:“我有时候都能感觉到托尔斯泰在写下这个句子的时候,他的笔倾斜成了怎样的一个角度。”此次刘文飞在翻译帕斯捷尔纳克时,我相信他或许也感到了某种遥相呼应的同频共振。读者可以感受到译者的每一次字斟句酌都完美而又自然地镶嵌其中。刘文飞在翻译帕斯捷尔纳克的每一首诗时,都试图再现原诗中的节奏,包括诗句的长短和排列,音部的多寡,甚至重音的分布等等,刘文飞所用的力道之深,令人敬佩之余还让人深深地感动——一个人对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字竟然可以同时做到如此的敏感和热切。

  帕斯捷尔纳克认为自己的诗歌创作线年夏天,也就是他正在创作《生活是我的姐妹》期 间。可以看出,在诗集《生活是我的姐妹》前,将大自然作为描写对象就已经是帕斯捷尔纳克诗歌主题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帕斯捷尔纳克对冬天、春天、雨、天空还有暴风雪的观察细致入微,单是与“暴雨”或“暴风雪”相关的诗歌至少就有二十首余首。刘文飞在译者序中写道:“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中的中心地位属于大自然。这些诗作的内容超出了寻常的风景描绘。帕斯捷尔纳克在叙诉春天和冬天、雨水和黎明的同时,也在叙述另一种自然,即生活本身和世界的存在,也在诉说他对生活的信仰。”

  那么生活本身和世界的存在在帕斯捷尔纳克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呢?为什么帕斯捷尔纳克会在诗歌中呈现出如此之多的对水这种物质的迷恋呢?水幻变成雨、冰、风雪、霜、眼泪等等不同的形态,为什么都被帕斯捷尔纳克纳入他诗学的中心之中呢?当我们把视线汇聚在此处时,或许帕斯捷尔纳克脑海中呈现的画面会变得更加具体。与其说帕斯捷尔纳克对自然界痴迷,不如说帕斯捷尔纳克对一切具有变化属性的客体执着,尤其是那些激烈的,来势迅猛的变化,而水在自然界的变化是最具有感官的复杂性和美学的多重意义的:听觉、触觉、味觉、和视觉,同时同等量地被冲击和改变,而且它随着时间空间的变化而变化,与它周围的一切物质相混合创造出新的化合物。这难道不是最接近诗歌在人类意识中起到的作用里最完美的形态吗?

  诚然,生活的美或许被囊括在优雅,充满秩序的物体之中,但是那种静止仿佛是一种单调的存在,人们都知道不变是什么,但是变化却有无限的可能,它令这场寻找生活中的美感之旅变得有趣。在阅读这些诗歌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渴望理解大自然那暴虐的一面:那些暗含粗犷,深不可测的事物才代表着某种崇高的伟大命运。四季的更替变化,暴风骤雨,等等都唤起了诗人的思考——这些客体是如何从一个形象过渡到另一个形象的?究竟是怎样的魔法,让大地,宇宙瞬间呈现出另一个姿态:“我们不止一次感觉,/仿佛为了转移视线,/雪花从秘境飘来。”(《初雪》)。

  在这些丑恶的、悲伤的、漫天飞雪的世界里,我们的视线将放置何处?秘境又在何处?这一切变化的起源又是什么?雪和雨又从何而来?这些疑问被密密麻麻地缝制在了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意象之中。从他早期1912年创作的诗歌《昨日孩子般入睡的人》:“他们能认出孤儿般的雨,/北方浅灰色的小雨”至他逝世前创作的诗歌《雷雨过后》:“空气有消逝雷雨的气息。万物复兴,像在天堂。”“天气的变化让万物勃兴。”甚至在他著名的诗歌处女作《二月》中也将雨作为变化的起始,雨如何用它自己的力点燃季节,装点万物,成为让一切变得鲜活和热切的理由:“当轰鸣的泥浆/点燃黑色的春天。”“奔向大雨如注处,/雨 声盖过墨水和泪水。”“几千只乌鸦从树上/坠落水洼,眼底/被注入干枯的忧伤。”我们可以看到帕斯捷尔纳克的雨景中,不是色彩艳丽,平静安宁的画面,相反,这里面是无数的孤寂拼凑出来的画卷:孤儿般的雨、浅灰色的雨、泥浆、黑色的春天……等等词语将他们混合在一起,用来复活一个又一个季节。这一切逼迫我们思考究竟什么是生活中的美?是这些幽闭的,在《春天的泥泞》中东倒西歪的马儿,连根拔起的树桩,垂向山谷的寡妇的头巾吗?还是那个《屋里将空无一人》只有黄昏留守的房间?在《偶像的黄昏》一书中,尼采说:“在美这件事上,一切暗示精疲力竭、沉重、衰老、倦怠,任何缺乏自由的表现,如抽搐或瘫痪,尤其尸体腐化的气味、颜色、形态……凡此都激起同样一个反应,就是对“丑”这种价值的判断。”

  然而帕斯捷尔纳克正是将这些残缺的、奇形怪状的事物糅杂进他的诗歌之内,并将此作为他诗歌灵魂的支柱。因为通往美的道路必定崎岖,我们不得不像赫尔德那样得出相似的结论:“因此,不在圣坛,而是在欢快的野蛮舞蹈中,诗歌诞生。”而帕斯捷尔纳克过去、现在、未来都会在多重空间里的无数个非我混沌之间寻找,完成着那个本我。

  原标题:《刘文飞译《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是谁令他如同谜一般站立|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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