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记ag从上个世纪末期以来,随着俄罗斯社会生活及文学生活趋于稳定,一种文学体裁悄然走红并逐渐形成一股强劲的热潮,这就是作家传记。
具有悠久历史的《杰出人物的生活——系列传记丛书》在经历了萧条冷落的90年代之后,从1999年开始迅速升温,每年出版的人物传记多达几十种,其中包括相当数量的作家传记。许多著名的文学研究家、评论家、知名作家纷纷投入到传记写作之中,乐此不疲。例如,俄罗斯国家艺术知识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柳德米拉·萨拉斯金娜在完成《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传》并获得2008年度“大书奖”后,又在多年从事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的基础上完成《陀思妥耶夫斯基传》;作家德米特里·贝科夫凭借《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传》于2006年同时获得“大书奖”和“民族畅销书奖”;评论家巴维尔·巴辛斯基于2005年出版《高尔基传》,之后创作的《列夫·托尔斯泰:逃离天堂》获得2010年度“大书奖”;布罗茨基的好友、诗人里沃夫·洛谢夫于2008年出版《约瑟夫·布罗茨基传》;苏联解体后成长起来的作家阿列克塞·瓦尔拉莫夫更是醉心于此,接连创作出《阿列克塞·托尔斯泰传》(2006年)、《米哈伊尔·普里什文传》(2008年)、《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传》(2008年)、《安德烈·普拉东诺夫传》(2011)等传记,其中《阿列克塞·托尔斯泰传》获得2007年“大书奖”。年轻的新锐作家普利列平也加入到传记写作的队伍中来,于2010年出版《列昂尼德·列昂诺夫传》。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传记体裁在当今受到如此的青睐呢?这可能源于当代俄罗斯文学对非虚构作品的热衷,也应与作家和研究家的创作和研究特点息息相关。2014年第21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期间,笔者听取了阿列克塞·瓦尔拉莫夫的演讲并对他进行了采访。瓦尔拉莫夫既是莫斯科大学语文系的教授,又是当代俄罗斯文坛举足轻重的作家。他在苏联解体之初以中篇小说《诞生》一举成名,获得首届俄罗斯反布克文学奖,之后佳作连连,已有多部作品被译成中文。这样一位风头正劲、颇有现实感的作家为什么会转向传记文学的写作?当笔者问到是否因为对现实生活难以把握或者失去兴趣的时候,瓦尔拉莫夫笑答写作家传记其实是他长久以来的夙愿。在随后的读者见面会上,他专门对传记体裁进行了阐释。他对传记创作的兴趣源于早年阅读的《杰出人物传记》丛书。他为这些人物的命运着迷,也开始思考传记文学的真正内涵,认为无论是伟人的自传,还是有关他们的传记,都会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歪曲真实的图景。从这个意义上讲,一部理想的传记就是要竭力小心地剥开那些虚假的层次,看到真实的部分,因为一个人命运的魅力与内涵就包含于此。瓦尔拉莫夫的话道出了许多作家和研究家从事传记文学创作的最主要原因:发现真相,探寻秘密。越是与自己心灵契合的作家,就越容易引起这种探究的欲望与乐趣。萨拉斯金娜有一句名言:“艺术家的生平经历是他最完美的作品。”她在对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讲座中,谈到自己从20岁起就开始专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对于她来说,陀氏意味着她的成功与幸福。因为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她与索尔仁尼琴结缘,后被索尔仁尼琴指定为自己写作传记,而因为写作索尔仁尼琴传记的成功,她又被出版社邀请写作陀思妥耶夫斯基传记。萨拉斯金娜有幸为这两位19世纪和20世纪的文学巨匠书写传记绝非偶然,她是凭借自己满腔的激情与热爱、求真求实的精神态度、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赢得了这两个机会。谈起这段独特经历和过往岁月,她神采飞扬,目光炯炯,清脆、爽朗的语气中洋溢着幸福与神往。1995年的一天,萨拉斯金娜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的一句话令她惊喜不已:“我是索尔仁尼琴。”原来,这正是于1994年结束流亡回到祖国的索尔仁尼琴。他说在西方看过萨拉斯金娜写的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于是他们开始了交往。“这样过了5年,我想也许我应该写写索尔仁尼琴,因为命运使我认识了他。”她开始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即根据已经发表的资料编纂索尔仁尼琴生平和创作年表:时间、事件、证据等,一丝不苟,力争没有谬误之处。这项工作持续了两年。当她拿着近600页的年表请索尔仁尼琴审阅的时候,索尔仁尼琴都感到震惊,说她简直是个地下工作者。她恳求索尔仁尼琴接受她的录音采访,这个工作又做了整整3年。2005年,一直出版《杰出人物系列传记丛书》的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开历史先河,决定启动为在世名人做传的计划:索尔仁尼琴排在第9位。起初索尔仁尼琴不同意为自己做传,后来当出版社请他自己推荐作者时,他自然而然说出了萨拉斯金娜的名字。从此后,萨拉斯金娜开始了一段她所说的“三人生活”——“我、索尔仁尼琴和我们的书”。从此后,她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索尔仁尼琴的健康祈祷。为了这本书,她在2007年索尔仁尼琴准备接受成功率50%的颈动脉大手术前,鼓励他坚定信念,手术终获成功。为了这本书,她甚至去过索尔仁尼琴流亡时长期居住的美国佛蒙特州的一个小村庄。她考察了索尔仁尼琴住过的房子,走访了所有当时的邻居,还看到了村里惟一一家日用品商店里保存至今的告示:未穿衬衫者不得进入本店!赤脚者不得进入本店!本店不负责为寻找索尔仁尼琴住处者指路!2008年3月5日,《索尔仁尼琴传》终于正式出版,索尔仁尼琴等到了亲眼见到这本书的那一天。之后这种写作访谈的状态又持续到该年7月,8月3日索尔仁尼琴去世。她把索尔仁尼琴最后的岁月及去世后的葬礼、各国评论等补充到传记中,形成了《索尔仁尼琴传》第二版的内容。萨拉斯金娜说她至今没有受到任何关于文中错讹之处的指责,她受到的惟一指责是她太爱传主了。“我和他这么近距离地一起工作了13年,怎么可能不爱他呢?他是那么睿智,宽容,他从来没有提出要求让我把写完的部分拿给他看……他甚至很少在我打印出来请他订正错误的初稿上涂改。”
完成《索尔仁尼琴传》之后,萨拉斯金娜又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之邀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传》的写作。虽然离陀氏生活的年代已相去甚远,但她依然秉持从事实和证据出发的原则,凡是不能得到确切证实材料的说法她都不会给出定论。她感觉自己不仅是一个研究者,而更像是一个追根溯源的侦查员。她笑言写作陀氏传记还伴随着另一种担心:害怕被那些研究陀氏的同行骂死杀死。结果恰恰相反,传记出版后得到了很多好评,同样没有被指出任何错误之处。
与萨拉斯金娜研究哪个作家就对之全心热爱和赞美的情感不同,瓦尔拉莫夫对自己的传主常常抱持审视甚至是批判的态度。他在《代际链条中的人:关于传记体裁》的演讲中,引用了霍达谢维奇的话语:“我认为我的(并不轻松的)责任在于——从讲述中去除思想的伪善和言语的畏惧。不要期待我的笔下能描绘出圣像般的、人尽皆知的形象。这种形象于历史无益。我相信,这样的形象也是不道德的,因为对于一个卓越人物,只有真实而完整地去描绘才能发现他身上的优秀之处……应当学会尊敬和爱戴一个带着他全部弱点的卓越之人,有时甚至要出于所有这些弱点而去尊敬和爱戴他。这样的人不需要伪饰。他要求于我们的其实更难:全然的理解。”瓦尔拉莫夫与传主之间的关系似乎是对这段话的最佳阐释。一方面,他对阿·托尔斯泰、普里什文、布尔加科夫等冷静分析或嘲讽评判;另一方面,他又对他们身上的弱点、不当的言行举措显露出同情甚或理解。例如,他既说普里什文是把小说当成生命度过的天才,又指出其写出《奥苏达列娃之路》这样的应时之作完全是出于沽名钓誉之心;他既说普里什文是个胸怀狭窄的人,又肯定他在曾经对自己的作品提出尖锐批评的普拉东诺夫极需帮助时拯救了后者。作为传记作者,他既重视材料的真实可靠和丰富详尽,同时又告诫读者什么都不要相信,无论是日记、书信还是回忆录,甚而断言三者不可信的程度依次增高。他就像一位审慎的、或许有些冷酷的侦探家,拨开时光结成的蛛网一点点发现真实,一片片串连起传主尘封的往事,为读者还原一段复杂交错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