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层次是描写的美。作者能将要说的事物客观地、清楚地写出来摆在读者面前。要求如实,不走样,能显示事物本来的美。类似美术作品中的素描。
第二个层次是抒情的美。作者带有自己情感在对某事物的描写,或某种思想的表达中能产生一种美的氛围、意境 ,将读者引到一个美的精神境界。这个境界是作者的主观境界,是别人无法替代创造的。类似美术作品中的写意。
如果是素描作品,不同的画家画同一物互相可以很像。而写意画却不同 ,画家虽面对同一对象,画出的却大相径庭。可以看出画家在作品中加入了自己个人的思想、气质。这种美是以现实物为核心衍射出的一种光环,又好像一块糖刚开始溶化,糖连同靠近它周围的水汁(无形的糖)一起构成一种甜。如果说第一个层次是客观的美 ,第二个层次就是主观的心灵美。
第三个层次是哲理的美。作者在对客观事物做了描述,也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并感染了读者后,又进一步升华到思想层面上,并理出一种新理念,创造出一些警句哲言,将其 “定格” 下来。
第二个层次的艺术力量主要是在人们的胸怀中鼓荡,以情动人,使读者或悲或喜激动不已。第三个层次的艺术魅力是一种冷静的思索,使读者在经过一番景的陶醉 、情的激动之后,静思其中之理,并悟出宏观之道。而这种道理又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经你道破后人人承认。所以这一层次的美又返归到客观的美,不过更高一层。以美术作品比,它是抽象的、象征的画。还以那块糖比,这时糖已全部化完,我们找不见它的原形,但甜味却是客观地存在着。
第一个层次借助客观形象,其艺术力相对来讲是短时的,过目即忘;第二个层次袒露作者主观的心象,有个性,艺术力持久;第三个层次又返归到客观真理,点破天机,使人们永久地折服 。列简表如下:
当然在一篇散文中要同时达到这三个层次是很难的,每篇文章可以主要追求一种美。比如明人魏学洢的《核舟记》 就是一种典型的描写美。我以为古文中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是三个层次兼备的好文章:大量的绘声绘景,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 ”,这是描写的美;由景而及情, “满目萧然,感极而悲 ” “宠辱偕忘 ,把酒临风”,这是抒情的美;最后将这所有的景和情的积蓄一起迸发出来,点破一条哲理,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读者读至此处没有不点头的。而且这千古至理名言,一读之后永远不忘。这篇文章正因为在这三个层次上都有完美的体现 ,所以千百年来让人们传诵不衰。
我在前期的写作中并没有悟出这个层次,而且这样划分和解释也未必能得到文艺理论家们的同意。但我在后来的创作中渐渐悟出这个道理 ,并实践中是按这个的理论来走路的。
一篇文章怎样才好看呢?先抛开内容不说,手法必须有变化。最常用的手法有描写、叙事、抒情、说理等。如就单项技巧而言,描写而不单调,叙事而不拖沓,抒情而不做作,说理而不枯燥,文章就算作好了。但更多时候是这些手法的综合使用,如叙中有情,情中有理,理中有形,形中有情,等等。所以文章之法就是杂糅之法,出奇之法,反差映衬之法,反串互换之法。文者,纹也,花纹交错才成文章。古人云:文无定法,行云流水。这是取行云流水总在交错、运动、变化之意。文章内容空洞,言之无物,没有人看;形式死板,没有变化,也没有人看。
变化再多,基本的东西只有几样,概括说来就是形、事 、情、理、典五个要素 ,我们可以称之为“文章五诀 ”。其中形、事、情、理正好是文章中不可少的景物、事件、情感、道理四个内容,又是描写、叙述、抒发、议论四个基本手段。四字中“形 ” “事 ” 为实, “情 ” “理 ” 为虚 ,“典 ” 则是作者知识积累的综合运用。就是我们平常与人交流 ,也总得能向人说清一个景物,说明白一件事,或者说出一种情感、一个道理。所以这四个字是离不开的。因实用功能不同,常常是一种文体以某一种手法为主。比如,说明文主要用“形 ” 字诀,叙述文( 新闻亦在此列) 主要用“事 ” 字诀,抒情文主要用“情 ” 字诀,论说文主要用“理 ” 字诀。
正如一根单弦也可以弹出一首乐曲,只跑或跳也可组织一场体育比赛。但毕竟内容丰富、好听、好看的还是多种乐器的交响和各种项目都有的运动会。所以无论哪种文体,单靠一种手法就想动人,实在很难。一般只有“五诀 ” 并用才能作成斑斓锦绣的五彩文章。试用这个公式来检验一下名家名文,无不灵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是一篇记,但除用一两句小叙滕子京谪守修楼之事外,其余 ,“淫雨霏霏” “春和景明” 都是写形 ,“感极而悲” “其喜洋洋” 是写情 ,而最后推出一句震彻千年的大理“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形 、事 、情 、理四诀都已用到 ,文章生动而有深意 ,早已超出记叙的范围。梁启超的 《少年中国说》 是一篇讲国家图强的论文 ,但却以形说理 ,一连用了“老年人如夕照 ,少年人如朝阳。老 年人如瘠牛 ,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 ,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 ,少年人如戏文 … … ” 等九组十八个形象。这就大大强化了说理 ,使人过目不忘。的 《为人民服务》 从追悼会现场说起 ,是形;讲张思德烧炭 ,是事;沉痛哀悼 ,是情;为人民服务 ,是理;引司马迁的话 ,或重如泰山 ,或轻如鸿毛 ,是典。“五诀 ” 俱全 ,如山立岸 ,沉稳雄健 ,生机勃勃。有人说马克思的文章难读 ,但是你看他在剖析劳动力被作为商品出卖的本质时 ,何等生动透彻:“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 ,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 ,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 ,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 ,畏缩不前 ,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 ,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 在这里 , “形 ” 字诀的运作 , 已不是一个单形 ,而是组合形了。可知 ,好文章是很少单用一诀一法唱独角戏 、奏独弦琴的。我们平常总感到一些名篇名文魅力无穷 ,原因之一就是它们都暗合了这个“文章五诀” 的道理。
常有人抱怨现在好看的文章不多,原因之一就是只会用单一法。比如,论说文当然是以理为主,但不少文章也仅止于说理,而且还大多是车轱辘话,成了空洞说教。十八般兵器你只会勉强使用一种,对阵时怎能不捉襟见肘,气喘吁吁?不要说你想“俘虏 ” 读者,读者轻轻吹一口气,就把你的小稿吹到纸篓里去了。前面说过,形、事为实,情、理为虚, “五诀 ” 的运用特别要讲究虚实互借。这样纪实文才可免其浅,说理文才可避其僵。比如钱钟书《围城》中有这样一句话:“( 男女) 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这是借有形之物来说无形之理,比单纯说教自然要生动许多。
“文章五诀” 说来简单,但它是基于平时对形、事、情、理的观察提炼和对知识典籍的积累运用。如太极拳的掤、捋、挤、按 ,京戏的唱、念、做、打,全在临场发挥,综合运用。高手运笔腾挪自如,奇招迭出,文章也就忽如霹雳闪电,忽如桃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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