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上映的文艺片《不要再见啊,鱼花塘》是一部关于生死的电影。关于爱与告别、亡者复归,类似母题之下的影像表达众多,从中寻找审美的支点,也许是一种简便的解析方法。但在这份来自导演牛小雨本人真实回忆的创作里,母题本身所蕴含的情感爆发力,逐渐使为它归类的方法变得不再重要。它让人思考:有一天,那些曾经被你所爱的人也将被时间夺走,他们和他们各自的唯一性也将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明知如此,我们又如何学会好好告别?
牛小雨说,那一天她出国了,没有在固定的时间做梦,所以那是爷爷去世后的49天里,唯一一次,爷爷没有在又一个七天开始的时候,来梦里跟孙女聊天。
奶奶的这个梦,在牛小雨的首个故事长片《不要再见啊,鱼花塘》里出现了,它被灵巧生动的镜头语言形容为一段温暖和煦的午后时光。
微风从奶奶家窗外的雨花塘上来,吹拂乳白色的纱帘,午后的小憩似乎散发着馥郁的花香,而在金子般明亮的光斑闪烁下,爷爷的侧影在纱帘上淡淡地显现。
影片中的主人公“叶子”在观察奶奶身上的变化。一生的爱人已消失世上,年迈的奶奶正在被仍然继续往前走的时间所困,她开始变得糊涂,梦境似乎在侵蚀现实,爷爷好像以更高维度的形态流连故地。抑或是,奶奶也在对抗着一个人消失世上的恐惧和荒凉。
同时,“叶子”也在带领画面之外的人完成告别前的回顾。保持理性,不去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怪人、妖精、梦境,好像是接受一切的最佳手段,只要不去相信,生死就还是那么寻常,令人不为所动。不过,生死如果那么普通,人为什么会哭着来,又会哭着去?
把对亲人的眷恋之情,对应在父母与子女身上,富有奇幻色彩的《不要再见啊,鱼花塘》说不定也是《你好,李焕英》那样的催泪炸弹。但与其他亲情片相似的地方在于,牛小雨的创作打动人之处,也在于虚构与真实之间紧密的联系。
牛小雨本人和主人公一样,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生死话题,在隔代亲缘里,会被更早地摆放在眼前。从性格迥异的老两口身上,牛小雨所领悟的爱,是一种关于自我如何存在的语言。
爷爷、奶奶对待她的方式,“像朋友一样”,平等、细密、真诚的交流,让她感到爱可以不只是围绕着血缘,而是因为那个人本身。
在叶子的眷恋里,有个性的、生动的爷爷和奶奶出现了,叶子看到了她所不可能目睹的爷爷奶奶的青年时期,因为爱,她渴望去想象。在奶奶的梦与呓语中,那个在漫长生活中相知相处的人又回来了,爱在此刻已显现出它与道德义务无关,爱是对这个人之存在的关切。
发自内心想要道一声珍重的人,都是我们爱着的人。爱不是那个身份,而是一种存在。
三年前,疫情还未来临的时候,牛小雨带着这种关于告别的踟蹰拍完了《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她的答案是,请容许自己因为爱而不舍,请容许我们把未完成的告别存放在回忆中。
这部倾尽一个新人创作者心血的作品,像是一个凝聚着全部情感力量的光阴纪念品,它倾诉牛小雨和家人的故事,引发不同人的独家记忆。
在爱未被察觉之前,生与死本是荒原的两端,生命不过是从这头走向那头。在爱的语言中,每个人心上都有了一个只有月光能照进来的故乡。这个故乡,也叫“鱼花塘”。
也许我这么做是刻舟求剑。周围的一切变得让我觉得有点陌生,所以我想往过去寻找心安的归处。
我有时觉得也许时间并不会一直往前走,可能时间并不是线性的,时间在走只是由于我们观测不到时间,所以制定出来一个规则,说它是线性的,昨天会消失,而明天会比昨天好。但我觉得过去的时空,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肉眼看不到。
以前我和别人聊《星际穿越》,有一种说法是人类都到五维空间了,为什么还在谈情感,谈亲情?
我反而认为,情感就是动人的,我们是人,如果没有人类的感情,我们还剩什么?
爷爷去世之后的四十九天,他每到一个七天,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只有第六周没出现,当时我出国了,没在国内的时区。回家了我跟奶奶说起这件事,奶奶说她正好是只在第六周梦见了爷爷,之前和之后都没有过。
我创作这部电影,不只是在和爷爷这一名家庭成员告别,我是真的在跟这个人告别,一个曾经能那么特别地与自己的小孙女平等相处的、伤感的人。我也是真的喜欢这个人,爱这个人,不止是因为他是我的爷爷。所以当他真的离去时,我心里那种感情就又不一样。
有一些话,爷爷都没有跟他的子女说过,但会跟我说,我们的关系很像樱桃小丸子和爷爷。他对待我像朋友,无话不谈,我们之间聊天不是像一般爷孙俩那种,汤汤水水的。
以前爷爷接送我上下学,我坐他自行车后座,我们俩就可以一路聊。他会讲很多年轻时候的故事给我听,讲到他经历的挫折、伤痛,讲他的感受和想法,说得非常细、非常多。
爷爷热爱思考,心态也比较年轻,在我印象里有点多愁善感、敏感脆弱,但其实这也是我们俩能一直对话的原因。我说的事情,他听得很认真,还给我建议,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很认真在和我聊天。他很好奇我的想法,很关心我看的书,也会推荐他喜欢的书给我,还跟我换书看。
刚开始,我看什么米兰·昆德拉、王小波,他换去看了还跟我分享读后感,摘抄有意义的词句。后来我上高中看徐浩峰的书、电影,也跟爷爷分享,我们会互相念书给对方听。
但他的生活还是比较冷清的,大多数人不像他那样有那么多可抒发的东西,大多数人无法接受一个人和你这样抒发。所以我觉得爷爷其实一直挺压抑的。
奶奶是一个更强悍的人,非常辛苦操持整个家,她已经跨过思考的阶段了。我觉得奶奶也经历过敏感脆弱的时期,但她已经思考过了,然后是以一种更通透的状态去操心那些生活中更具体的事情。在奶奶看来,爷爷很幼稚。
大部分时候,奶奶不会和你进行太多有效对话,偶然一句线%,但总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她想得这么明白了。
确实,人生不难吗?爷爷的压抑和奶奶的通透,现在也让我看到,人越长大越与外界交往更困难,永远不能随心所欲,时刻存在许多限制。
但在过去的某个地方,我是被爷爷、奶奶还有其他的人平等对待的,人与人之间可以有认真的、深度的交流。我的怀念和爱,不是只停留在亲情、童年的层面。
在拍摄结束前,我处在更焦虑、更封闭的状态,后来在这个过程里逐渐得到缓解。我在和新朋友们一起表达,一起打开自己,分享想法,熟悉彼此。
回头看当时2019年,大家在一起的状态是非常珍贵的,每个人都特别努力,拼命要帮我实现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人也这样对我敞开,我们连接起来,这是我之前没有过的体验。我和家人的关系也不一样了,尤其是和妈妈。
拍完之后,我特别害怕看素材。怕自己拍了一泡屎,怕没拍出想要的,又花了家里的钱。拍完之后那段时间我心里很挣扎,特别那时候疫情也来了,我的状态是给根绳就能上吊。
就这样仿佛彻底死掉地过了一年,我开始和剪辑指导胡树真老师一起工作,才慢慢接受了这些素材,一直到定剪,看到最终版是成立的,我才找回信心。
我看到一条评论说,这部片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成年人赖在地上哭闹不愿意起来。当然,在那种线性的逻辑里,大家都往前走,怀旧被禁止,原地逗留就成了不对的行为,哭也不行。但我想说,人是可以哭闹的,也可以有执念。
和小雨在一起拍电影,我们的另一个朋友李慧君也在,她演的是那个女医生,年轻时候的“奶奶”。
我和牛小雨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小学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到大学我们才分开上学,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读研究生,我们又住在一起。我和她会互相分享生活中的大事小事,聊天,互相在对方的一些事情上给建议,还有吐槽八卦之类,什么都聊。
记得第一次见到小雨,是小学三年级。我是转学进的学校,当时是礼拜一,升旗仪式,不知道她是迟到还是什么原因,站在最后面。我也是去得晚,就站在她的后面,这样认识的。
小时候的牛小雨经常画画、写作文展示一些创作上的才华,她也会“逼迫”我看她创作的所有东西,让我要玩她创作的游戏之类的。她写起段子来像王建国。比如上到高中,我们课上传纸条,她就在那上面写段子、写笑话,让我们接着写下一句。
我一看简直莫名其妙。她说,答案是皮太厚(后)。总之都天马行空,我觉得挺有意思,所以我一直很认同她要做创作的那个初衷,是当成兴趣还是事业,我都很支持她。
小雨刚开始拍片子,就邀请我过来,说大家暑假一起拍个东西。感觉像叫我一块做游戏,我很开心。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又能在一起玩,还能有一个小作品出来,我感觉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计划。
从短片到长片,我都是这个心态,能陪伴她一起去完成一个她的个人创作,拍出来的我也很有共鸣,这是好事情。
我们小时候的学校旁边就是鱼花塘,那里树很多,很安静,还有一些诡异的雕塑,也没有围栏,几十年如一日就是那种风景,感觉时间都停在那里不走了。我俩天天一起做作业,午休、放学都会去鱼花塘玩,去得多了,我也是把它当作自己家一样。
现在我基本每年都回去一次,那里有一个特别好吃的牛肉面叫007,我每年都会去吃。小时候,一碗素面是2块钱,现在已经10块了。
有一次在小雨奶奶家里,我吃到了奶奶做的红烧肉。其实那个是剩菜,不过奶奶不会把我当外人。红烧肉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皮有点焦,也很好吃,我现在还记得。
到现在我和小雨见面也都是一块玩,吃吃饭,去奶茶店或者找地方坐着聊天,和二十年前一样。还有李慧君,我们三个只要都在合肥就一定会见面。
朋友的维系,大概要保持步调一致,而不是说有人进步,有人掉队。但这个说法太现实了,我并不想认同它。我们三个人能还像从前那么好,应该是我们还在互相激励努力,交流没有中断吧。
我大学毕业后,不想念研究生,但牛小雨说她还想考研,让我陪她考,你知道吗?她真的会逼迫我陪她一起!嘿,我们也很幸运,就真的都顺利入学了。
现在想起来真的挺感谢她的。我觉得能鼓励你的朋友往前走,也是友情里面很重要的一点。周围的环境可能都在变化,但是情感不会变,一切就都还在那里。
我本科在美国念戏剧表演和电影导演的双专业,中间导演过一些沉浸式戏剧和电影作品,参演了一些舞台剧和影片。对我来说,最喜欢的还是做演员。我比较关注三种题材的创作,关于梦境的,女性题材和个体命运。牛小雨的作品恰好关注到这三点。
回国后我先演了一个音乐剧,然后知道了牛小雨这个片子在招人,我就去见组了。她一看我在那跳舞啥的,说“就你了”,这样就定了下来。
对我而言,牛小雨的创作方法原创性比较强,比较野生,她设计的镜头有很多是我没想到的。包括角色的设定,我也会去想,我要怎样让角色鲜活,而不是非常刻板地定在那里。
有句台词让我从表演上搭建了“精精”这个角色。叶子问我说,你爸还在找你,我说对,但其实我爸不是真的爱我,他只是爱他的女儿,如果我不是他的女儿,他不会喜欢我,他不会找我的。
我抓住了这句话,爱一个人的真实,被爱证明一种自我的存在,和存在的独特性。精精选择住在鱼花塘,来源于她的真实。
真实就是,她认为这样做更快乐,跟熊孩玩很快乐,吃人参果很快乐,这些被时光、被线性的逻辑、被社会抛弃的角色很单纯,没有探讨很深的概念。
我知道这个故事的内核可能很沉重,但在我的角色里,我没有背负这种沉重。精精只是有一瞬间回忆和总结了她的过去,其他时候是她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我是自由的,我是快乐的,我是真实的,虽然别人认为我是神经病,但是我不在乎。
它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搭建了桥梁,制造了多个非线性的平行世界,现实线、梦境线以及像“穿帮”地片场那部分,三重交错,这种做法并不是很常见。除了情绪、虚实交织,还有一层是你是否相信。整体上不会给人以单调的答案,提供了很多讨论。我觉得在这点上做得还挺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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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我喜欢做的一类电影,我不希望观众走出电影院,得出一样的结论,比如看完《泰坦尼克号》,都在说爱情真伟大。
进组的时候,我是去做现场剪辑,原本要演“熊孩”的人来不了,小雨觉得我合适,就让我来演了,很自然就答应了。
我觉得小雨这个人很纯粹,对于童年、回忆,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我在这部片里做现场剪辑加扮演“熊孩”,和她的沟通也比较多。对于过去,她有许多不愿遗忘告别的事物,包括像“熊孩”,这个是我们小时候听长辈讲过的事情,不局限在安徽,它是一个很源于生活的童年记忆,但在影片里,这个角色在主人公长大后的世界也成立。
在拍这部片之前,我都没去过合肥。剧组在鱼花塘附近住了一个多月。待久了,大家也容易在这里静下来,像陷入回忆。刚好不远处又有莲花庵,慢慢你就感觉氛围不一样,不会那么躁动,好像进入贤者时刻。
我小时候也会在家旁边的小公园玩,我记得那里是树丛与石头层叠交错的空间,不像北方那样是全都铺开。小时候觉得可以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无限探索,长大了回想起来,回忆也跟着它一起层层叠叠,有一种丰盈的感受。
每年回家过年,一见到爷爷奶奶,我总会想起一件事。小公园也有个池塘,我还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抱我去玩,带我看池子里的鱼钻来钻去。我看得入迷,一条很大的鱼突然蹿了一下,我一激动,就把一只鞋掉池子里去了。后来爷爷就帮我去捞鞋子。
我倒不觉得怀念过去是对现在不满。其实,如果怀念,感到过去有些事情很美好,你可以试试去表达。小雨这一点就很好,她不仅诉说自己的眷恋,也希望唤起大家的念想。
一切都在她的行动里。看完片子如果你有触动,也可以去尝试表达,如果没有反应,也没关系。
我家是温州的,小时候那个公园早就拆了。每年回家,我都会去原来初中校门口对面书店跟那个阿婆打招呼,今年回去我去看她,她说太老了,干不动了,店也要关了。
你自己也在变,别的人也在变,很多事物、空间都在转变,我觉得有的回忆很珍贵,会尽量拿相机记录下来。
大概从2016年开始,我开始给家人、朋友拍照,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把图片制作成册,让这些年的回忆有一个实体的东西。也许大家当时没觉得多特别,但等看到那个相册,时光、回忆一下有了力量,就都明白了。
我感觉小雨最后还是想说放下告别,她用电影回顾了最珍视的一段记忆里所有的情感。这就像人生当中很多时候你会进入一段真空,或者一种迷茫,这时,如果你能将自己曾制作的某个东西重新打开,就能再次看到你身上的全部的情感的力量。
完成了回顾,你可能又可以暂时把它放下,继续生活,继续来来往往,并没有驻足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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